我的湘剧人生

1930年，我出生在一个贫苦湘剧艺人家庭。一家三口靠父亲唱戏养家糊口。旧社会唱戏的，是受社会歧视，没有地位，称之为下九流，谁都可以欺负，没有做人的尊严。演艺人当时是“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庵堂寺观，戏子一半”。 作为艺人子弟，我孩提时代，耳闻目见了这种苦难、没有尊严的艺人生活。

父亲一心想让我读书，将来长大成人之后，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是拉黄包车，比唱戏好。洋学堂（过去称小学校）昂贵读不起，仅仅读了不到一年私塾，遇上了长沙“文夕大火”，烧得只有身上穿，彻底一贫如洗，投靠亲友借贷度日。这种情况不仅是我家，整个湘剧艺人都无家可归，衣食无着。在火后的废墟上同行们见了面，相对无言，只有一句话说得最多，“你还冒烧死啊，万幸、万幸”。想相互帮助一下，大伙也是无能为力，只能饱含热泪，表示安慰。

艺人们正在走投无路时，我们党的周恩来副主席，他奉命从武汉率领一大批文化人来长沙火后救灾，宣传抗日，火后重建家园。并指示田汉同志把流散艺人，组织起来成立抗日宣传队。田汉是湖南人，其弟田洪也在长沙，很快就建立湘剧抗日宣传三个队，不多久又建立四个队，共有抗日宣传队七个队。湘剧抗日宣传队第七队（后调整为第一队，留在长沙。）队长汤雨珊，（艺名采凤），副队长廖运生（我的父亲），总务姚华定。

宣传队有伙食规定，除演职人员外，家属是要收伙食费的。大人每月六元，小孩三元。这样我们须交九元一月，为了减少父亲困难，当时龚湘云先生找父亲说，“你让小孩跑龙套，可免三元伙食费，宣传队演出跑龙套的也不够，既帮了队里的忙，又节省了三元钱，减轻点困难，这情况不止一个吗，大家都理解，我是排辈的，（过去叫排辈，现在叫后台总监），报告总务就行了。”从此我就跑龙套，混口饭吃。

龙套就是站两边喊的，演员台中唱。那时我还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好玩。正是跑龙套，耳濡目染受到艺术熏陶，一次偶然机会改变我的人生。当时田汉为招待国民党要员，湘剧队演出《虹霓关》主演王伯当的陈福明，这时演打科插混打屁虫小丑小飞侠误场了，龚湘云急了，我自告奋勇地顶上去演了，而且大家很满意。田汉先生觉得我是一块唱戏的料，就找父亲做工作，并为我改今名廖建华。从此结缘湘剧。一晃数十年，我现在已年过八旬，直接与间接都是我们的共产党在指引，教导我成长，党恩难忘。

后来许多文化人见了我，很亲切叫我小鬼，这些人当中有，舒满雯、张曙、任光、安娥、吕复、龚啸岚、李也非、刘斐章等，田汉先生从武汉撤退长沙时，还有一个平（京）剧队，其中有领队李迎春、李雅琴、叶乃柏、寿百岁等，沿途收集了一批难童，教京剧，后到西南成立了四维京剧团，建国后成为中国戏校。（我院许湘生老师就是四维剧团成员之一）。

参加抗日宣传队我还很小，是个懵懂的小孩，但我是幸运者，新中国成立后才知道这些文化人，是我们党的文艺骨干，也是全国各地文化部门领导人。当时话剧二队八队，统称二八队，后来的演剧六队，均是我们党直接领导的文艺队伍。

当时演剧队，话剧驻地是兴汉门留芳岭，平、湘两队驻三公里公医院，演出地是现在青少年宫。大礼堂后改为民众一剧场，这演出的主要阵地。我虽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始终记忆犹新。一次，徐特立老来公医院讲话，有一天八时许，天气较冷，湘剧、京剧及话剧的通知都集合在一个长廊的过道里，田汉同志宣布，今天我请了徐特立先生来给大家上上课，现在请徐老讲话，大家欢迎。徐老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见徐老一双烁烁有神的眼睛，脸色非常红润，一头麻白长发披肩，八字胡须带白，个头不高，身体倒很结实，穿一身灰布棉军服。慈祥和蔼可亲的老者。这位无产阶级老革命家，神采奕奕精神，这印象至今都历历在目。

徐老说，“戏剧界的同志们，你们是了不起的，所作的抗日宣传是有意义的。田汉同志为你们作了一首《班歌》，说得很清楚嘛，要把舞台当作炮台，要把剧场当作战，让每一句话成为杀敌的子弹，对汉奸走狗我们要打击，对民族的战士我们要赞扬。拿起那救亡的刀枪……这是弘扬民族正义，打击邪恶。你们所演的戏，忠与奸，美与丑多分明。你们是高台教化，一句戏可以教育人感化人，比如：一部《岳飞传》的书，不识字的看不懂，戏一演出，不识字的雨识字的一目了然。是通过你们扮演人物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岳飞精忠报国受到人们敬仰，杭州西湖为他立了庙。秦桧是个大奸臣，他们夫妇跪在庙的两旁，遭世人唾骂。这些古人是你们演技表达出来的真善美与假恶丑，这多么有意义。”

聆听徐老这次讲话，我虽是个孩童，不懂什么事理，但老人家道出了一个真理，不当亡国奴，唤起民众团结起来抗击日本侵略者。这些讲话深入浅出至今言犹在耳，在我幼小心灵中深深打下烙印，只有国家强盛，民族才能兴旺，人民才能安居乐业。

1956年我随湖南湘剧团全国巡回演出到了首都北京，对我而言是第一次进京。当时演出剧目《拜月记》。演出结束后，全团演职工作人（包括当时省二届会演其他剧种赴京演出的同志）受到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亲切接见，很多人排着队一一握手，周总理很关心大家。他说，别忘记了台后还有无名英雄，是为大家服务的，都请出来见见吧，他老人家非常理解心理，这下乐队与灯服导效的同志们与总理握手。总理是在贺龙同志与时任湖南省省长程潜老陪同上台的。当总理我的手亲切地说：你演得不错，很潇洒，与我的家乡戏小生很类似，很好，要好的多学习。当贺老总讲话很风趣，也快言快语。他说，戏演的很不错，可你们服装太差劲，怎么不添置些好服装呢？湖南就这么穷？也有三千多万人口，（当时我省人口数量），每个人凑了一个铜板，也算我贺龙一个，该可以吧。引起大家笑声与掌声。省长程潜这时对总理说，总理，我们湖南湘剧想拍部电影……话还没有说完，总理就马上回头问文化部来同志没有？刘部长来了，好，你们研究下吧。

湘剧《拜月记》在敬爱的周总理亲切关怀下，搬上银幕，是湘剧有史以来首部电影。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湘剧是不可能有繁荣发展，推向全国的。

同年，中央文化部举办第二届戏曲演员讲习会，湖南地方剧种去了不少同志学习，当时省湘金汉川（时任团长）、彭俐侬、董武炎、王肖之与我五人留京参加学习。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讲习会，像我这样地方戏曲演员想也不敢想能够参加这样的戏曲表演艺术指导盛会。戏曲理论老师是：阿甲、张庚、罗合如、周贻白等，表演有：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等大师级艺术家，也有地方剧种的艺术家，如：小白玉霜、马金凤，陈书坊、刘成基、何企何、袁玉堏、阳友鹤等，他们既是学员又是言传身教的老师。这无疑对我这年轻演员来说再没有更好的学习机会，这对我在艺术上是一次升华，也可以说是我艺术上一次大转折。

也就是讲习会学习期间，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讲习会领导接上级指示，有一场招待外宾文艺晚会演出。剧目定为桂剧《拾玉镯》、川剧《秋江》、湘剧《抢伞》、汉剧《宇宙锋》。罗合如院长通知了当时也留京学习的金汉川团长。金团长找我与彭俐侬谈了情况，彭俐侬与我都很高兴，我们都是刚入党不久的新党员，能为党的代表大会，特别是要招待外宾，这是党给予关怀与信任，感到非常光荣。同时也有点紧张，总感到《抢伞》这折戏还有提高空间，要再上个台阶，需要请专家指导，为外国人演出，又是个地方剧种高腔戏，怕外国人看不懂不理解。把这些想法，找到罗院长谈了，罗院长肯定了俐侬与我的想法，当时表扬了俐侬和我，“你们想法很好，有上进心，的确是艺无止境，我想办法帮帮你们。我想请阿甲同志帮忙，他在这里讲课也很忙，就怕他太累了，你们等通知吧，我去试试看。”

第二天听见阿甲老师讲完课，罗院长把俐侬与我叫到办公室，阿老早到了，将我俩介绍给阿老，他很随和说，我们下午开始排练吧。

阿老排练前，我们先走一遍给他看，然后谈人物关系，分小段讲述，战乱产生的感情要设身处地相互理解，互相同情，诚实地而不是挑逗的，是发自内心而不是乘人之危的轻浮虚伪来表现剧中人物，让观众看到真实。要体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同时又要用人物的舞台动作表现感情，这就真实可信了。他抠戏很细，有时他连说带做来说明，我们受到很大启发，这是极为难得的一次学习机会。

当这为大会招待外宾演出时，原来怕外国人看不懂，特别湘剧高腔，恰恰反相，当雨湿了王瑞兰罗裙，蒋世隆替她拧干，错误在一个方向，（外宾笑了），瑞兰湿手，水弹到蒋世隆眼上，几下睁眼，外宾也有反映。该剧许多细致表演，外宾都看懂了，特别是巴西依巴露丝总书记，她是位女性，坐在第一排，每当一个表现动作，她都发出声来，结束时，她站起来大声叫哇，竖起拇指与周围人说话。我理解艺术是相通，没有界限的，只是语言不通表达方式各异，但情感交流是一样的。这场晚会所有演出剧种，均受到领导肯定与表扬，这不单纯是湘剧的光荣，而是我们党对地方戏曲的关怀与爱护。

1958年，党的八届六中全会，在武汉召开，当时湖南戏曲有湘剧、花鼓，祁剧奉命为全会演出，我们领队是省委秘书长邓晏如，计委徐羽、省文化局陈曦，我们驻地是武昌东湖洪山招待所，演出地点洪山宾馆礼堂。有次演出，我们的领袖毛主席，由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观看演出。毛主席与周小舟书记，坐在第一排，舞台离毛主席非常近，是近距离的。当时上场两眼只看毛主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老人家。从来我演出不紧张，这次我相当紧张，紧张到满头大汗，主席总是满面笑容，这次演的不是很理想，思想开了小差，因为我是湘剧艺人，旧社会是没有地位被人瞧不起的，今天我能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演出多光荣。艺人真是翻身了，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爱护，过去是想也不敢想的。只有中国共产党把艺人地位提高了，真正做了人，有了尊严，永远难忘党的恩情。

这次有个很有趣的事，祁剧谢美仙同志演出《昭君出塞》，台词最后两句“今朝汉宫人，来朝胡儿妾。”这时毛主席突然喊了声“乌兰夫”，非常静的礼堂，毛主席洪亮的声音，在坐的中央领导，都没有反应过来，主席扭转头指着乌兰夫同志，又指台上的王昭君，大家都明白了，昭君和番是去乌兰夫的故乡。毛主席对历史典故真是博大精深，从他老人家许多诗词里面，也学习不少历史掌故。

今年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建党九十周年，九十年来是我们党伟大历史丰碑，率领我们中华民族，一往无前，无往不胜，是我们无穷生民活力的源泉。作为一个普通湘剧演员很难用什么赞美语言，表达内心感恩之情，祝愿我们伟大、光荣的党更加昌盛，更加繁荣，把我们祖国建设得更加美好富强。

（作者单位：湖南艺术职业学院）

责任编辑：蒋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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