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

唐古源感觉到阳光少了,就那么一束时,他已经是满脑袋的空气。他感到害怕,害怕一个人呆在那个地方。

这是在县城,唐古源一直向往的地方。这是在县城什么地方?唐古源静下来,他想打掉头脑里的空气,但是头脑太重了,一直让他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或者说,唐古源就根本不相信他会来这个地方。这是拘留所,那是犯人呆的地方,说难听点就是监狱。唐古源怎么就成为犯人了,他是想也不敢想这事情。

就是刚刚的事情,对着铁栏杆,两名警察眼里闪着严肃的光,看了他好久,见他坐不住了,才说,你知道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吗?

唐古源只是不停地摇头,眼里有泪。但是,唐古源不想让它流出来,他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了,他一点也不清楚。他只是害怕。

警察也坐不住了,直接说,这是拘留所,你犯事了,我们问什么,你一定得如实回答。你听到了吗?唐古源满脑袋的空气,他只看到警察嘴一张一张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过后,警察说,你把一小男孩子撞没了。

唐古源听完之后,泪水流出来,像竹笕里的泉水,湿了他满衣襟。

唐古源终于找到阳光流泄进来的窗口,窗口之外是什么地方,应该是蓝天,他相信这一点。唐古源以前一直都生活在阳光当中。从昨天夜里被叫醒到现在,时间是怎么走过去的,唐古源是记不住了,就像刚刚坐在警察的眼前,面对铁护栏,他还能感受到阳光一寸一寸地往外移。现在唐古源是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窗口就是高高的一处白色,白色之外好像有声响不断地传来,好像是蝉,又好像不是,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像蝉一样鸣叫呢?唐古源抓了抓自己的耳朵。他发现自己的耳朵热透了。唐古源自己一抓,就记起了许多的事情。

是昨天,确实地说,是昨天的中午。唐披泥站在大樟树下面狠命地叫。声音比蝉还刺耳。唐古源走到大樟树下时,刘凤伟也站在大樟树下面。唐古源看见刘凤伟,其实他是想走开。刘凤伟是谁,唐古源是分得清的,他不能跟刘凤伟在一起。父亲打电话回家,就问,你有没有跟凤伟在一起呀,千万别跟他在一起的,会变坏的。唐古源总是大声回答,您就放心吧,我知道了,我不会跟凤伟在一起的。您放心好了。唐古源是听话的,他不能骗自己的父亲。

大樟树下几头羊被木桩牵拉着,规规矩矩地啃吃着青草。那是刘老汉的羊。刘老汉好像从来就不管那些羊。唐古源想,他是不是跟这几羊一样。

唐古源想离开,唐披泥拉了一把,就把唐古源拉住了。唐披泥说,刘凤伟弄了辆摩托车,好霸气。车上还装着音乐,想听什么曲子,就听什么曲子。你不是喜欢周杰伦的歌吗,那车上就有。唐古源就又站下了。大樟树过滤了阳光,斑斑点点的。

刘凤伟好像早就跟唐披泥约好一样,看见唐古源跟着,就大步往村子外面跳着走。唐古源他们一露在阳光下面,就显得很无奈。

刘凤伟什么时候有摩托车了,唐古源还真的不知道。警察问唐古源知道不知道刘凤伟的摩托车是偷来的。唐古源眼睛放大了不少。当时,刘凤伟带着他们去骑车时,唐古源就有些不解,好好的车为什么要藏在烤烟房里。唐古源想问问这事,唐披泥却说,你就别多事,是刘哥好意,看你读书累的,想带你到县城走走,听说,那地方热闹着呢。

唐古源去过几趟县城,到县城的一中看了一回。那是他的父亲带着他去的。他父亲的同学在一中当副校长,培养了好多的大学生。他的父亲就有意让唐古源先熟悉熟悉一中的环境。说是要考上了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学了。父亲就是关心他的学习情况,其他的事情,父亲也从来就不多问,还好,唐古源的成绩一贯挺好。在他的镇中学里,成绩总是在前几名。

唐古源想去县城是想去读书的,跟唐披泥想的是不一样。唐古源看唐披泥也是出于好心,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多说什么。

刘凤伟瞥了眼唐古源,见他静静地呆站着,就歪了歪嘴,说,老是呆在这个烂村庄里有意思吗?你那么会读书,很快可以走出去。听说,你的父亲已经给你打点好了,让你直接上一中,而我,跟唐披泥眼看着就要呆在这村子里了,一呆就是一辈子呀。要不抓紧玩玩,那可是对不起自己了。刘凤伟说完,吹了一个长长的哨声。那声音刺耳得很,一直划过长满烟叶的田野。

唐古源不敢接刘凤伟的话,他只是站着,眼睛看着满是绿意的烟叶。他不知道那么多的烟叶会生产出多少的香烟。唐古源的父亲老说刘凤伟是坏孩子,大概跟刘凤伟会抽烟有很大的关系。刘凤伟在十岁左右,就会吸烟了,而且还吐烟圈儿,唐古源在唐披泥的相册里看见的,相册里的刘凤伟趣味横生。唐古源就有些沉迷,人们到底是怎么了,一边不让人们吸烟,一边又在大量地生产香烟。这心情又加重了唐古源的迟疑,他的耳朵里又响起了他父亲的话,别跟刘凤伟在一起,会变坏的。

唐古源转了个身子,让阳光照着自己的脸,他眯着眼睛,试图抬头看看太阳,但是太阳太浓了,他刚一抬头,太阳就变红了,一圈一圈地往外浸染。唐古源又得低下头。

刘凤伟折腾了好久,摩托车放了几个臭屁,就不再听话了。刘凤伟弄了一身的汗,脾气明显大了很多,嘴里骂骂咧咧的,干脆让唐披泥和唐古源帮着推车。

从烤烟房到大樟树有近一百米的距离,唐古源,唐披泥推得满身是汗,摩托车还是不听话。还好,村里已经铺上水泥路面,推起来就顺畅一些。这样推来推去,推了五六趟了,刘凤伟才死心,他从摩托车跳下来,摩托车和他一样死硬地倒在地上。唐古源弄得双手是油迹。刘凤伟躺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重新站起来,点了根烟,重重地吐了一口,就伸给唐披泥。唐披泥早就心领神会,接着也跟着深深地吸一口,重重地吐出来,还蛮有样子地呀的一声。叹完之后,才伸出手,让唐古源接着上一口。唐古源没接。他摇了摇头,伸出双手,示意他的手都是油迹。刘凤伟又把烟接回去。

唐古源借机离开大樟树。大樟树的树影很浓,也很宽。刘老头的羊好像是吃多了草,软歪歪地靠在一边,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承受着树荫里的凉意。

离树影不远就是一小河,小河的流水很干净。村里人在河道边上砌了些台子,女人们就方便了,常常蹲在那里洗衣物。唐古源蹲在石台上,把手放进流水里,那种感觉很好。阳光从肩膀上流进来,把自己变成水里的一堆影子。唐古源就能摸着自己的头脑,摸着自己的脸了。他的手在水里不停在晃动着,水花一扬一扬地,唐古源的影子就碎了,晃动着。唐古源的手静下来,从水里抽出来,看了看,依旧是几处的油污。唐古源没办法,就顺手从田地上抓了把沙子,搓了搓。再把手放进水里,水面上就飘浮出了几处油腻的线条。唐古源站起来,转身时迎头就碰上婷婷。婷婷也是唐古源的同学,她头顶着满满的一盆衣服,微笑着。

唐古源仅说句,洗衣服呀!就折着身子走开了。再回到大樟树时,刘凤伟满脸的坏笑。他说,你小子,别看着你净是好人的坯子,泡妞比我们还在行。并拿眼光示意唐披泥。唐披泥笑了笑,点了点头。刘凤伟见唐披泥没有按着他的意图羞羞唐古源,就势躺在大樟树下的石条凳上,大口地吸烟,大口地吐烟圈。吐完了重重地叹气,恨恨地说,真无聊。

唐披泥接着说,是无聊,无聊得不无聊了。要是现在婷婷能跟我们在一起说说话,那就不会无聊了。

“谁理你呀,就你这德性,婷婷能看上你?”刘凤伟心知肚明地吐着烟圈。他的身边已经有好几颗烟头了。

“婷婷看不上我们,她可是看中了唐古源,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事情。”唐披泥知道婷婷是喜欢会读书的男孩子。有一回,唐披泥写了个条子给婷婷。婷婷瞪大眼睛斥问他,不好好读书,想干什么?

刘凤伟听说有这事,就直直地坐起来,手指着河道上正想回家的婷婷说,“唐古源,快,你过去约她,让她跟我们一起到县城去。”

唐古源很少跟婷婷说话的。唐披泥说婷婷喜欢他这样的人,纯属是他自己的猜测而已。唐古源没有办法,他看着刘凤伟凶巴巴的眼光,只得再回到小河边。婷婷洗完衣服正想离开,看见唐古源又回来,就站着眯着眼看唐古源。

“想去县城吗?很快的。”唐古源站着,看着婷婷说。

婷婷听了,嘻地笑出来。笑声过后,婷婷才说,是跟你们一起去县城?

“对呀,县城离我们镇不远。现在路修好了,都是水泥路。车走起来很快的。”唐古源一脸的天真。

“你是说,跟你们一起坐摩托车到城里,那辆摩托能拉那么多的人吗?我已经看见了,你们在那儿推来推去的,车一定是坏了。”婷婷倒是真的想到城里走走。以前她到县里去,就是路不好走,现在路修得更好了,婷婷的心就动了。

警察问唐古源,婷婷是你去约的吗?唐古源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婷婷是不是跟他一样,也被带到这地方来了。按理,这事情跟她是没有多少关系的,她应该不会到这地方来的,要是她也到这地方来了,唐古源就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无法让婷婷高兴的。唐古源在心里曾问过自己,你真的喜欢婷婷?唐古源按了按自己的心,脸红得难受。唐古源很想问问婷婷的事情,但终究没有开口。

婷婷走到大樟树下时,刘凤伟的眼光发直了。唐披泥拍了拍手掌,说,还是婷婷好呀,换了身新衣裳,像个新娘子一样。

唐古源顺着眼不敢看婷婷。刚刚去约她时,唐古源还以为婷婷会不答应,甚至骂他一顿。没想婷婷真的想跟他们一起去县城,而且还换了新衣裳,而且还那么时尚,牛仔短裤,无袖背心。婷婷来了,看见刘凤伟无精打彩,就知道是骗她出来的,根本就没有去城里的意思。婷婷拍了拍唐披泥的肩膀,叹了口气说:“臭泥巴,是不是你出的坏主意,让我白跑一趟。”

唐披泥歪着嘴,咧着牙,说:“婷婷,我们可都是同学,你讲话要公平,我可没出坏主意,不信可以问凤伟哥。”

“就你们两个,我能不知道呀,一个是狼,一个是狈。”婷婷转身想走开。

“婷婷,你就不想到城里去溜溜,三点左右我们就可以回来的。”刘凤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听到刘凤伟叫她,婷婷站着不走了。她说,可以呀,去就去,谁怕谁呀,你还能把我卖了不行。

婷婷也要去城里,刘凤伟就更带劲了,他又扶起摩托车摆弄着。摩托车好像是故意为难刘凤伟一样,就是起动不起来。唐古源的父亲也有这样的摩托车,他看见刘凤伟弄得满头是汗,就走过去瞧瞧。瞧完之后,唐古源差点笑出声来。原来,电动的开关没有打开。

刘凤伟一打电动,嘟嘟几声,摩托就像是一条发威的公牛直想往前奔。

刘凤伟驾驶,他说,婷婷就坐在他后面,安全些。婷婷不肯,她拉了一下唐披泥,让他坐在刘凤伟的后面。唐披泥坐上去后,婷婷才跨上车。那么一辆车能容纳四个人,婷婷还真不解。唐古源挤在后面,后背有一个靠板,压着腰,有些难受。刘凤伟刚开始把车开的飞快。唐古源被挤得快掉下来了。他只得大声叫喊,说慢点慢点。刘凤伟一个点刹,车子慢下来。过后。刘凤伟把车停在路边,双脚支着,掏出棵烟点上,吐了口烟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唐古源,要不你来开吧,你的技术不错,并一脸的坏笑。那笑意里藏着暧昧的感觉。婷婷看了,瞪着眼,说,你好好开车,别想七想八的。安全才是主要的,别把我们往田地里开。

刘凤伟的车速慢了许多。唐古源就多出了时间看路上的风光。

路两边虽说是新挖出来的路基,往外就是青山绿意了。那些绿色跟书本写的绿色似乎不一样。那些绿色是属于树木的,是属于竹林的,它们是一排排,有时是连着,有时却断开了,就像是同学们有意无意间站成的队列。可惜的是那些田地。春天时,平铺的绿色显得有些夸张,单一。唐古源就不喜欢这种色彩,这些色彩是从大棚子里弄出来的。现在,绿色枯黄了,烟草收割了。田地里丢了一堆一堆的白色塑料薄膜。按理,村里人们应该翻种那些田地的,再种上水稻。那样,田地才有生机。唐古源一想到水稻,就想到了周杰伦的《稻香》。那一片的水稻的橙黄,才是让人们兴奋的颜色。唐古源想到这些就伸手拉了唐披泥,试探着问,你不是说有周杰伦的歌吗,放一首听听。

放首歌听听吧,唐披泥把话传给刘凤伟。

一阵风吹过,刘凤伟没有听见唐披泥说什么。他就势往路边靠停了下来。

警察问:是你让刘凤伟把车停下来的吗?唐古源摇了摇头。警察又问,不是你想听歌吗?还想听周杰伦的歌,坐摩托车还那么享受。你们这年轻人呀!唐古源点了点头如实回答。他说,是他想听歌,原来他是不想跟他们一起到县城的,是唐披泥说,摩托车上有周杰伦的歌,他才动心的。警察见唐古源那样回答,气就不打一处来。其中一人站起来,恨不得就势掴一掌,手已经举起来了,终究还是放下来。唐古源见警察是真的生气了,就抬头很配合的样子,一脸天真地说,周杰伦的稻香,他真的好喜欢,不知道警察叔叔是不是听过。另一警察听后,低着头淡笑着说,他不仅听过,还会唱呢!

刘凤伟车子停下来,就掏出烟来,深深地吸着。阳光之下烟雾是淡蓝色的,一丝一丝地抽着。婷婷蹲在路边好像有些晕车。唐披泥在摩托车上玩弄着,就是弄不出声响来。唐古源看了,就又得帮着鼓捣,一会儿,摩托车上就像刚起动一样,咚咚地爆响,那声音杂乱刺耳。唐古源调了调,声音柔顺很多。但就是找不到周杰的伦的歌。唐古源也就罢了,他想关掉音响。刘凤伟看了就把烟屁股往地里一踩,转了个圈子,说,听什么周杰伦,有歌就行,大家一起听吧,这样过瘾。

摩托车又驮着他们四人上路了。由于是水泥路面,车子走起来挺平稳。不知道是哪位歌星大着嗓门喊着,一颤一颤的,唐古源抓着后背靠,头往后仰着。婷婷的发丝不时地吹过来,撩着他的脸,撩着他的额头和眼睛。唐古源不敢再往后靠了,他听任那些撩人的发丝抚摸着,心底里浮起一股暖暖的气流,随同周杰伦的稻香,从记忆中慢慢地泛出:对这个世界如果你有太多的抱怨,跌倒了,就不敢继续往前走,为什么,人要这么脆弱坠落。请你打开电视看看,多少人为生命在努力,勇敢地走下去,我们是不是知足,珍惜一切就算没有拥有,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唐古源轻轻地哼着,眼睛眯成一条丝,让阳光透进自己的瞳孔。他感觉到了,感觉到阳光真好,暖得让他的心里好像被某一股暖流包围着。

这种感觉让他随着周杰伦的歌词回到了更早时的日子。唐古源也有萤火虫的日子,那时他是跟在父亲的脚后跟跑着,跳着,那一闪一闪的光亮,迷离着,让唐古源感受着一种跃动。唐古源记起来了,那时他才五岁,还没有上学。

警察说了,那男孩也才五岁,五岁的男孩就没了,这是种什么状况?唐古源头脑又是一片的空色。警察说,你好好想想,五岁是什么概念,你们这孩子,干什么不行,偏要听着歌,还无证驾驶,事情出来了,你们会心痛吗?

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周杰伦唱的是不是这种感觉。唐古源没有看见那五岁的男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出现。他只是挤在摩托车的后面,嘴里哼着周杰伦的稻香。

警察问,你看见那男孩是怎么横穿公路的?

唐古源没有看见男孩横穿公路。他被挤在摩托车的后架上,还好有周杰伦的稻香,他一路哼着周杰伦的稻香,心里老觉得县城该到了。但是刘凤伟的车就是没停下来。

警察再问,那你想想,路上你看见什么?

唐古源留意的是路外面的景观,他觉得公路已经修得很好了,平平坦坦的。他想了好久,头脑里出现了一头猪,好像有一头猪在他的身后哼吱哼吱地奔走。

警察终于点了点头,说,那就对了。

唐古源不知道那头猪跟男孩有什么关系?这倒让他又记起小时候他看到猪的事情。一个男人吹着流畅的笛声,在他的身前,一头好大的猪公在嗅着草,啃着泥,慢慢地行走。这幅近乎是祥和的赶猪图让唐古源接近了音乐。许多的孩子看见赶猪人从村外面来了,就争先地往赶猪人那儿挤,甚至跟着赶猪人一家一家地看热闹。唐古源却找个高高的地方站定了,他期待着赶猪人再次吹响他的乐器。赶猪人的乐器其实很简单,就是通常的笛子改制的,好像是将笛子的孔弄少了,声音就没那么低沉,反而刺耳了不少。这种声音能让猪跟着赶猪人的脚步行走,一步就是一个节奏,一步就是一个音符。猪走了,阳光也跟着行走,一晃一晃地在一家一家的门口停了下来。

摩托车停下来时,唐古源跳下车发现他又回到大樟树下。婷婷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她是跳着离开的。阳光已经变了个角度,把婷婷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跃一跃地扫过浅浅的河道。唐古源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突然就有一种感觉,好像婷婷的头发还撩着他的脸。唐古源就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他的脸有些走样。

刘凤伟蹲在摩托车边上,手里的香烟燃着。唐古源正想着刘凤伟咋就让香烟在那儿空燃呢?刘凤伟就站起来,一脚踹向摩托,骂道,你这个死家伙,怎么就出事呢,那么好的公路,你竟然会出事,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骂完了还不解恨,又转向唐披泥,瞪着眼睛,看了很久,才说,你是知道的,具体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的,一定要守住秘密。这是天大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说出去了,我的拳头是不长眼睛的。骂完了唐披泥,刘凤伟走了两步,站在唐古源的身前,就势一脚,像是踹摩托车一样就把唐古源踹倒了。唐古源倒在地上,没觉得多少痛,他只是不解,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说是要去县城,转了一圈,县城没进去,还从小路绕了一圈又回来,回来就打人!唐古源心里正愣怔着,刘凤伟一脚就踩在他的肩胛骨上,咬牙切齿地叫,都是你,要是你不把电动门打开,我们就出不去了,要是你不说听周杰伦,我的心就不会守不住了,要是你没有叫来婷婷,我的头就不会往后面看了?都怪你,你这个扫帚星,你这个天杀的,你要为这事负责。还有那可恨的猪,咋就那么可恨呢,自己跑出来了,还带着个小孩子,谁看得清楚呀。刘凤伟骂完了,脚也软了,他把脚从肩胛骨上移下来,又软软地瘫在地上。眼泪从他的眼里止不住地流着。

唐古源也没有从地上站起来,他只是翻转个身子,他看见刘凤伟的脸上都是泪,就知道出事了。他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摩托车好好的,他们几个人都好好的,是不是把别人撞倒了呢?唐古源的心提起来,叹了口气,千万别出这样的事。

刘凤伟哭完了,泪水也干了。他坐起来,又掏出香烟,点了三棵,自己嘴里叼一棵,唐古源,唐披泥一人一棵。唐古源是不抽烟的,他一闻烟味就呛,他就把烟捏在手里。刘凤伟看了,眼里又闪着凶光。他说,你就迁就一回,算我求你了,行吗,就抽一口,抽完了我把事情说了,大家要有难同当,这才是真兄弟,唐披泥,你说,是不是这样。

唐披泥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还没吐干净,又倒吸回来,就呛住了,一阵的咳,咳得他也只好蹲下来,眼里满是泪花。

唐古源含着泪花,看着刘凤伟。刘凤伟围着大樟树,绕了几圈,他知道该给唐古源摊牌了。他说,我们没有去县城,一个下午我们都在这里,在这里晒太阳,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在这里说些学校的事情,婷婷也来了,后来她又回家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刘凤伟说完了,把手中的烟屁股一丢,抓了把唐古源的肩膀,又说,你一定要挺住,不能乱讲话,要是有人问了,你就按刚才说的,不能乱讲。要是你乱说话,这事你就得负责任。你就得自己承担。

刘凤伟终于走了,他推着摩托车一摇一摆,显得很吃力。从大樟树到烤烟房,大约走了近半个小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刘凤伟好像是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一样,每走一步,影子就往前移一步,弄得刘凤伟心情更坏更糟。还好,村里人早就习惯了刘凤伟,已经不再抬头看他推车。只有唐披泥依旧老老实实跟在他的身后,把摩托车推进烤烟房。

警察问,是谁驾驶的摩托车?唐古源老实回答,是刘凤伟。警察停了很久再问,你认真想想,是谁驾驶的摩托车?唐古源还是说,是刘凤伟,这不会错。警察看了唐古源的脸,严肃地说,不能说假话,要认真对待,这已经是严重的问题了。唐古源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候,他才知道父亲的话是对的,有的人可以当朋友,有的人却是不能当朋友。警察见唐古源回答不到要点,就说,唐披泥已经说了,是你驾驶的摩托车,这不会错吧,刘凤伟也说了,是你驾驶的摩托车!唐古源头大了,满脑子是空气,重得很。他只得低着头。低着头也不行,似乎是刘凤伟压着他一样,他又抬起头来。他看见警察的眼睛很冷漠。

刘凤伟消失在烤烟房的背后,他的家离烤烟房很近。唐古源没有看见刘凤伟从烤烟房里出来,就觉得刘凤伟是回家了。唐古源就静静地靠在大樟树上,抬头看了满是浓阴的树冠。这时的大樟树已经变了,变成两棵大树,一棵是站着的,另一棵却是躺在田野里。唐古源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树皮,树皮很粗糙,有几只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唐古源伸手想抓几只蚂蚁,那些蚂蚁一点防备都没有。唐古源就放弃了,他收回手,站在那里。心想刘凤伟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婷婷是不是知道。婷婷不说话就走了,也许她知道事情的原委?

唐古源的父母从乡里回来,看见唐古源失神的眼光,就问,是不是整天没有吃饭?

唐古源的父母早晨到乡里排队送烟草,忙了一天。还好,有一辆工具车,少了许多的体力活。

唐古源摇了摇头。他的父亲又问,是不是跟刘凤伟到处跑。乡里许多人都在说,石礅村出车祸了,还出了人命,肇事车又跑了,现在的人呀,真的无法无天。唐古源的父亲叹了口气又说,警察也来了,好几个人正在乡里找肇事车。

唐古源无语,他不敢说什么,他知道在大樟树下面刘凤伟说过的话。唐古源不敢再看他的父亲,他从房屋里跑出来,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院子外面是新翻出来的烟草田,一丘一丘的,浅浅的阳光打在上面,晃动着波光。落在西边石尖山的太阳明显大了很多,红着脸,似乎也害怕什么。大樟树的树阴更浓了,从天空到地上,浓浓的一片。有阳光的日子,大樟树就不会孤单,它的影子总是伴着它的左右。

人却会孤单的。唐古源现在觉得他太孤单,心里有话不敢说,只能默默地对着远处的大樟树想自己的心事。

父亲看见唐古源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就走到他的背后探询一样地问,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别跟刘凤伟一起出去玩,中午还给你打了个电话。听说,刘凤伟有一辆车,藏在烤烟房里?

唐古源转过头,看着父亲的眼睛,不敢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父亲又问,今天中午是不是到城里去了?唐古源不敢正面回答,他停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是不是出事了,又跑了。父亲的眼光凶得让唐古源冒出了冷汗。唐古源源赶紧摇了摇头。

父亲丢了一句,没出事情就好,别在这个时候出事,看你怎么到一中去读书。

唐古源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星星出来了,一眨一眨的。婷婷的家就在田野的另一边,星光之下,模模糊糊的。下午,她一下车就走了,招呼也不打,是不是她看见什么,或者是她什么也没看见。她是被挤在唐披泥的后背里,唐披泥个子本来就高出许多,视线是不是被挡住了?唐古源心里像打鼓一样。

警察站起来要离开了,他说,你再好好想想,摩托车是不是你驾驶的。唐古源不敢再摇头了,他大声回答,不是的,绝对不是他驾驶的。警察只得坐下来,重新记下了唐古源的话,然后让唐古源按手模。

警察走了,唐古源又回到那间小小的房屋。小屋里的一抹阳光也没了,屋里冷清冷清的。唐古源坐下来,嘴里哼起了周杰伦的稻香:不要这么容易就想放弃,就像我说的,追不到的梦想,换个梦想……唐古源哼到这儿哼不下去了。

梦想能换吗,有一个梦想就是一个梦想,另一个梦想又是另外的梦境。唐古源是放不开的,他老是被大樟树下面的话语左右着。不是说好不说的吗,怎么就说了,还说了假话。怎么就成了他驾驶摩托车的呢?唐古源呆愣着,难怪警察的脸总是拉得紧紧的。刘凤伟说了,唐披泥也说了,警察会相信他的话吗,要是这样,唐古源不就是肇事者吗?

父亲说过了,肇事逃逸是要坐牢的。父亲看见他一脸的心事,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人免不了出错,知道的事情快跟我说,最好打110,别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大。唐古源慢吞吞地说,我们中午出了城关,但是没有进城,又从小路折回来了。

路上是不是出事了,父亲的眼里藏着说不清楚的担心。

也不知道,我是被挤在摩托车的后靠上的,前面是婷婷。再前面是唐披泥,刘凤伟车开的并不是太快。唐古源不敢对父亲说假话。他如是说。

婷婷,婷婷也去了,你们呀!父亲终究是低着头,不想再问下去。他看着院子外面的空间,冷清冷清的,心底里有许多像是蚂蚁一样的东西爬过。

几束强灯光从村头射入时,唐古源已经睡下了。他的父亲独自坐在院子里,他在等待,等待着某种结果,这种等待是痛苦的。对于唐古源的父亲来说,从他打110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握着手机。110给了他一个号码,是交通警的,他打了两趟才打通。在电话里,唐古源的父亲知道,肇事者还没有找到,他就说了村里几个年轻人的事情。

交通警来了。唐古源把事情说了,那辆摩托车从烤烟房里拉出来。搬上交通警的工具车。几束灯光消失后,唐古源的父亲好像被抽走脊梁骨一样,软软地蹲在大樟树下面。他的四周沉黑沉黑的,刘老汉的几只羊站着,嘴里蠕动着,不时地发出咂咂声。倒是田地里的青蛙,一阵一阵地鼓动,声浪一波一波的让人心烦。

两天后,唐古源回来了。他站在大樟树下面,发现阳光依旧很好。从树冠上透下来的光影一朵一朵的,如花一样开放。刘老汉的几头羊抬着头,看着唐古源,咩咩地叫起来,那是少有的事情,刘老汉的羊几乎是不叫的。

父亲又要走了,说是要到乡里去领烟叶的钱。家里正升起软软的炊烟,唐古源的母亲正站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他,婷婷也在远处看着,她那一身素白的裙装显得有些耀眼。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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